听不懂的学术报告,还有必要听吗?
前不久,遇到一个本科生提问:我们都想多听学术报告,但一些报告根本听不懂,所以很多人就不再去听了。我们要不要去听听不懂的报告?
这个问题并不新鲜。网上有许多关于这种问题的回答。
我的建议是:要去听。
谈两点理由。其一,听不懂的报告比听得懂的报告更值得听。道理正如只读容易读的书等于没有读书。关键是怎么听。不赘述。
其二,听报告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听懂。道理有如你上电影院看电影,目的可能不只是为了看懂电影,甚至根本不是为了看电影。
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费曼被公认为讲课和讲座水平一流。他问听他讲座的学生:“如果你们不能理解我准备给你们讲的东西,为什么还要从头到尾坐在这儿听呢?”他认为,“去参加科学讲座的所有听众都清楚,他们不打算理解讲座的内容。但是,讲授者也许系了一条色彩鲜艳的漂亮领带可供观赏。”
学术报告的魅力不仅在报告,更在报告人。所以费曼还说:“我的任务就是要你们相信,不要由于你们不能理解就走开。”
现实中,我们看到很多学术大咖去大学讲座,人气爆棚。你确信听讲座的人都是抱着听懂的目的去的?
万世师表孔子说:“吾不试,故艺。”如果你的学习(听学术报告也是一种学习)不为考试,不为有用,归根结底不为功利目的,那么你可能学到费曼和孔子那样的“艺”境界。
这里重点谈谈你为什么听不懂学术报告。据我观察,主要有三点。
其一,你可能不是报告人设定的目标受众。
科学哲学家Robert P. Crease说:“向外人解说科学就像是同非城市居民谈论城市一样——你得根据听众的反应决定谈话内容。如果他们想成为城市居民,你的谈话就要集中到规章、制度和法律等内容上,而且听众需要一定时间才能掌握。如果你的听众就是来旅游的,没有想要成为城市的居民,那你就要集中到公共旅游景点上,不要说得太细,很多完全可以省去。”
很多报告人在作报告前会像Crease说的一样,先了解受众是谁,再根据受众的兴趣、需求、专业、背景等确定报告内容和方式。
本科生是绝大多数学术报告的“游客”,如果正好碰到面向“城市居民”(学术同行)的专业报告,难免听不懂。
其二,报告人没有搞懂自己所讲的东西。
如果你属于报告人设定的目标受众,但你还是听不懂,那问题在哪?
黄昆是我国固体物理学和半导体物理学奠基人之一。据他的学生葛惟昆教授介绍,黄昆先生经常说:“讲课或者作报告,如果下面的人听不懂,那从来不是听的人的问题,而是讲的人的问题。”
著名演讲家奈都·昆宾有类似观点:“如果站在你面前的是一位真正的专家,他说的每一句话你都能听懂。如果你听不懂他说的话,他就不是真正的专家。”
《像物理学家一样思考》是一本可读性极强的“新物理学”(量子论和相对论)科普书。我们很难想象,它的作者盖瑞·祖卡夫竟然没有任何物理学背景。
该书的扉页引用了三位物理学家的名言:
爱因斯坦:“科学的基本观念本质上大都很简单,通常都可以用人人皆知的语言来表达。”
海森伯:“用普通语言来说明事物,即使是对物理学家而言亦是观察理解程度的指标。”
薛定谔:“长期而言,如果你没有办法使大家了解你在干什么,那么你做的事就没有价值。”
祖卡夫跨行写这本科普书的信心正来源于一流科学家的共同信念:再深奥的科学也能用简单的语言表达,也能被没有任何专业背景的人搞明白。
反过来,如果报告人不能让人听懂他的报告,说明他没搞懂自己所讲的东西。对此,爱因斯坦还为我们提供了一把更精确的尺子:“如果你无法向一个六岁的孩子解释一个概念,你就没有完全理解它。”
其三,报告人在故弄玄虚。
报告人即使有能力把报告讲得让人听懂,他也可能未必这样做。
一方面,把报告讲得通俗易懂是要费功夫的,而讲得玄乎其玄或让人听得云里雾里,则任何人都可张口就来。
正如爱因斯坦所言:“任何聪明的傻瓜都能让事情变得更宏大更复杂,走向相反的方向则需要天赋,以及巨大的勇气。”
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迈克尔·科斯特利茨说,向那些在逻辑步骤中完全没有任何背景的人解释一些事情是一项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所以,他试图向妻子解释他的工作的次数减少了99%。
另一方面,报告人有时也会权衡——把报告讲得通俗易懂或玄乎其玄,何者对他更有利。
研究表明,科研人员有足够的动机在表述自己的科研成果或思想时故弄玄虚、故意“让事情变得更宏大更复杂”。
发表在《组织行为与人类决策过程》(Organizational Behavior and Human Decision Processes)上的系列研究表明,科研人员往往通过说行话——指特定人群使用的语言,代替了更容易理解的单词和短语——来证明自己是行家或在行内地位高。
德国汉堡大学Lennart Ante通过分析135502篇与12种技术有关的学术论文摘要的可读性,考察了科学语篇的可读性与其科学影响(用引用数表示)之间的关系(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readability and scientific impact: Evidence from emerging technology discourses)。
结果表明,在考虑的几乎所有研究领域,摘要越复杂的论文未被引用的可能性越低;而在一些更成熟或更大的领域,摘要越复杂,论文进入被引量前10%甚至前1%的几率越高。作者指出,这意味着科学家有动机(人为地)降低其摘要的可读性,以便向读者传达质量和能力的信号,从而引起关注并吸引更多的引文。
此外,根据荷兰阿姆斯特丹自由大学Peter van den Besselaar和Charlie Mom发表在《信息计量学杂志》(Journal of Informetrics)上的一篇论文(The effect of writing style on success in grant applications),科研人员把自己的科学语篇搞复杂有助于成功获取科研项目支持。通过对欧洲研究委员会一个针对早期职业科研人员的资助计划的3207份科研项目申请书(涵盖所有学科)的摘要、项目描述和申请人简历的语言分析,作者发现,总体而言,句子较长、行话较多、叙事结构丰富的复杂写作都与评审分数和资助决定呈正相关。
综上,听不懂学术报告不能成为不听报告的理由。因为听不听得懂,基本上不是由听的人而是由讲的人决定的。多听报告,也许听懂的很少,但看清的、学到的、意外收获的可能很多,而这些往往比听懂的东西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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